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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.人才引進

所屬書籍: 應物兄

「人才引進會議」,全稱是「人才引進及留學工作會議」。應物兄並沒有參加,參加者是各院、系、所的負責人。中午在食堂吃飯,人文學院院長張光斗教授端著可樂,來到了他面前,告訴了明天開會的消息。張光斗用可樂漱口,可樂的泡沫使他的腮幫子都鼓起來了。隨著咕嚕一聲響,腮幫子收了回去。張光斗說,本來是放在下學期召開的,現在提前召開,是因為有好事之徒在網上公布了中國高校排行榜。張光斗向他透露了一個數字:濟大的排名由七十三掉到了八十四,堪稱斷崖式下降!

「怎麼會下降呢?下降得還這麼快?」

「主要是排行榜加入了新的參數:畢業生當中的留學人數,教師出國進修的人數,從國外引進的專家人數。重新調整政策,鼓勵學生出國留學,重金引進國外的優秀師資,也就迫在眉睫了。」

張光斗教授當然知道他在籌備儒學研究院。起初,他曾與張光斗商量,能否在人文學院擠出一間辦公室,作為儒學研究院的籌備處?張光斗答應得很爽快,說正好閑置了一間,還是個套間。一直是姚鼐先生用的,其實姚鼐先生已經多年沒來了,只是堆放了一些資料和器皿。姚鼐先生說了,百年之後都要捐出去的。寶貝倒都是寶貝。那些資料大都涉及我們的歷史分期。沒有它們,華夏早期文明就是一筆糊塗賬。器皿嘛,什麼都有。有幾把洛陽鏟是從盜墓者手裡買的,放在書架上,上面掛著葫蘆。那葫蘆是從墓里挖出來的,上面標有濟河的各個渡口。現

在,房間鑰匙和防盜門鑰匙都還在姚先生手上。裡面的恆溫機壞了,打開之後,院里可以聯繫廠家來修一下。只是不知道廠家還在不在了。張光斗說:「要不,你跟姚先生說一下?別的事,我來辦。」這就是謝絕了。張光斗又問他:「你知道姚先生在何處雲遊嗎?」「不知道啊,多天沒見了。」「芸娘也不知道。芸娘還說,姚先生本人可能也不知道。這怎麼可能呢?但你聽聽芸娘是怎麼說的:姚先生總是被一群學者簇擁著,從這個會到那個會。究竟是什麼會議,姚先生都搞不清楚,也懶得搞清楚。」

這一天,張光斗喝著可樂,低聲說道:「要我看,會議提前召開還有一個原因,就是為你的研究院鳴鑼開道。」

「張院長,你聽誰說的?」

「雖然我的專業不是儒學研究,可我還是感到與有榮焉。」

「我們本是一家人嘛。」

「聽說你們可能另立門戶?」

「怎麼可能呢?儒學難道不屬於人文範疇?」

「聽說葛校長有可能親自兼任研究院院長?」

「我真的不知道。我只是被葛校長臨時抓了壯丁。」

當天晚上,他就知道了會議的相關情況。雖然葛道宏並沒有在會上宣布研究院成立的消息,只是說準備成立一個儒學研究院,但很多人就打來電話,向他表示祝賀。接到第一個電話時,他想,你們的消息夠靈通的,雖然這個工作非我莫屬,但這不是還沒有最後定下來嗎?還有,你們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不知道更大的新聞還在後頭呢,那個院長不是我,而是程濟世先生!你們就等著驚呼吧。

稍晚一些時候,小喬也打來了電話。小喬給他提供了一個細節,說:「華學明教授在會上特意提到了你。他說,如果出國留學的人,出國訪學的人,都能像應物兄那樣,學成歸國,報效濟大,濟州大學的排名就會噌噌噌地往上躥。」

「他也是從國外回來的嘛。」他對小喬說。

「雖然他也是趁機表揚一下自己,但他說的確實是事實。」

「學明當時完全可以留在斯坦福大學,人家確實也想留下他,但他回來了。」

「我們也沒有虧待他嘛。」小喬說。

「會上一定還有不少反對意見吧?」他問。

小喬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,而是說:「葛校長涵養太好了,聽了

那麼多怪話,一點不生氣。」最後的三個字「不生氣」,小喬的語調已經接近京劇道白了,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小喬或許認為,只有她才會向我通報情況。

「有人在微信里說了。」他說了謊。他不想讓小喬失望。

「確實有人怪話連篇。不過,這不值得生氣。會後,葛校長說了一句話,我認為這句話是對伏爾泰思想的發展。伏爾泰說,我不同意你的話,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。葛校長又加了一句,當然,你說你的,我做我的。」

「是啊,認定的事情,就要做好。」他說。

「是考古系的一位『先生』挑的頭。」小喬說。

小喬當然知道,只有喬木先生和姚鼐先生這樣級別的人才能成為「先生」,所以小喬這麼說就帶有嘲諷意味了。小喬說,那位「先生」說了,這個會議他就不該來,因為跟考古系無關。要考古系的學生去美國留學嗎?美國有「古」嗎?二百年歷史放在中國,不過屁大一會兒。奶奶穿過的鞋子就是文物,爺爺用過的煙嘴就是文物。跟他們能學什麼呢?所以這位「先生」說,萬般皆下品,唯有留學高,這句話放到別的系合適,放到考古系卻不合適。科研處處長沉不住氣,說你們如果不想到別人那留學,那就應該讓別人到我們這留學,所以你們可以充分吸引外國留學生。這位「先生」怪話又來了,聲稱這得跟中文系商量,因為那些留學生得先到中文系學習文言文,學習甲骨文,學習金文、小篆、隸書,然後

才能到考古系學習。

他對小喬說:「這位『先生』說的也有道理。但卻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。」

小喬說:「哪一點?哪一點?快告訴我。」

他說:「忽略了方法論。美國考古學理論經過了一次又一次創新,對各國的考古學理論有很大衝擊。美國的考古學設在人類學之下。他大概不知道,馬克思主義之所以會在美國發展開來,就是因為馬克思主義考古學在美國考古學界有根本性的影響。他可能也沒有聽說過性別考古學、土著考古學、認知考古學。」

小喬說:「這麼說來,他很無知嘛。」

他說:「他的強項是田野考察。年輕的時候,他長年鑽在墓穴里。」

小喬笑了,說:「我認為,他現在就應該鑽到墓穴里去。」

她雖然是笑著說的,但他卻聽得心頭一顫。她是葛道宏身邊的人,要是她向葛道宏這麼進言,那位「先生」可就要倒大霉了。

應物兄當然認得那位「先生」。跟你說話的時候,他總是湊得很近,盯著你看,臉上帶著譏誚。眼睫毛總是不幹凈,好像沾上了墓穴里的灰塵和蜘蛛網。不管你說什麼,他都要抬杠,即便嘴巴不抬杠,也要用鼻

孔發出奇怪的聲音,好像在說,得了吧,誰信呢,別裝蒜了,誰不知道你也是猴變的?他的臉上總是霧蒙蒙的,那是懷疑主義的迷霧,可是當你承認自己是猴變的時候,他的怪話又來了,你怎麼知道你是猴變的?有證據表明,人的進化與猴子沒有關係,而是分別進化的,所謂褲襠放屁,兵分兩路。這話說的,怎麼能說沒有關係呢?馬克思早就說過,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聯繫的。

但這位「先生」其實是個好人。比如,他雖然不同意姚鼐先生的觀點,但有一次姚鼐先生髮病了,他硬是把姚鼐先生從三樓背了下來。而他本人又矮又瘦,姚鼐先生的體重都快是他的兩倍了。足足有兩個星期,他只能彎腰走路。雖然他本人反對人是猴子變的,但他彎腰行走的方式,卻對他的觀點構成了諷刺:他不僅是猴子變的,而且又退化成了猴子。

他對小喬說:「這位『先生』曾有過重要的考古發現。濟河曾經是絲綢之路的重要河道,濟州曾經是絲綢之路的重要集散地,就是他首先提出來的。」

「您真是一個好人。」小喬說,「費鳴跟著您,有福了。」

當天,更晚一些時候,季宗慈也給他打了一個電話。作為校外人士,季宗慈竟然也知道會議的內幕。季宗慈提到,哲學系一位老師在會上也是怪話連篇,而且採用的是自問自答的方式。這位教授問道:出國留學相當於什麼?相當於一個人的成年禮?這也太誇張了吧。照這種說法,出國就相當於女孩子首次來例假,男孩子第一次遺精。那麼回國呢?留學回國又該叫什麼呢?受了孕回來生孩子了?又說,國外高校是把

好學生留下,把不好的學生送走。我們倒好,把好學生送走,把人家不要的高價買進,這是不是賤賣了兒子,再高價買只猴子?季宗慈說,你聽聽,真是奇談怪論。哲學系搞不好,以前我認為是他們互相告狀,現在看來問題不是那麼簡單,因為他們拒絕和西方哲學界進行實質性接觸。

聊著聊著,季宗慈突然提出:能不能把程濟世先生的著作交給他來出版?

「程先生的事,我怎麼做得了主呢?」

「應物兄,你就別給我裝糊塗了。你瞞不了我的。我知道程先生快回來了,你是程先生最信任的人。程先生的事情,你不管誰管?」

「反正這事還早著呢。」

「書的出版周期很長的,所以必須未雨綢繆。我只要簡體字版權,繁體字版和外語版的版權,你可以給別人。有飯大家吃嘛。我這個人,你是知道的,不吃獨食。」

作為消息靈通人士,葛道宏在會上是怎麼講的,季宗慈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。季宗慈說,他完全贊同葛道宏的說法。葛道宏在會上說了,鼓勵學生出國留學的事情,可以先放一放,因為留學費用是很高的。為了鼓勵學生出國,學校可以資助一下,但畢竟還得家長掏腰包。但是,有一點是不能再拖了,那就是不惜血本引進人才,尤其是引進國外的名

師,尤其是享譽世界的大師。建一個與國外相媲美的自然科學的實驗室,往往要花費巨資,所以,人文領域的研究院可以先建一兩個。總而言之,有名師方為名校,名師為名校之本,堂堂濟大豈可無本?無本則如無轡之騎,無舵之舟也。

複述完葛道宏的講話,季宗慈說:「這篇講話,是不是費鳴起草的?」

葛道宏以前的講話,當然大都是費鳴起草的,但這篇講話是不是,他就不敢打包票了。有點像,也不太像。費鳴起草的講話稿,通常都帶有口語色彩,而且裡面通常會塞一兩個笑話。這篇講話稿,似乎有點太嚴肅了。多天之後,得知它還是出自費鳴之手,他又覺得,費鳴把握得很好。本來就是個嚴肅的事,怎麼能隨便開玩笑呢?

這一晚上,他沒有睡好。

第二天中午,葛道宏突然讓他馬上過去一趟。

還沒等他坐下,葛道宏就說,從清華大學校方獲悉,程先生清華之行推遲了。

「是嗎?為什麼?」

「據說是程先生方面提出推遲的。程先生希望春暖花開的時候再來到北京。清華方面猜測,可能是因為北京最近爆發的大規模流感引起了

程先生的不安。西方媒體對此事報道甚多,大肆渲染,甚至攻擊中國的公共衛生制度。真是亂彈琴!流感跟公共衛生制度有多大關係?主要是風乾物燥嘛。那個朋友說,他其實理解程先生,因為他兒子本來要帶著洋媳婦回國探親的,看到報道都不敢回來了。」葛道宏說,「我雖然安慰了對方,但心裡卻想,不來更好!我還擔心清華將程先生扣下不放呢。別怪我多心。防人之心不可無啊。」

「西方媒體總是這樣,抓住一點,不及其餘。程先生對此向來是反感的。程先生跟CNN總裁是朋友,曾當面指出過。不過,因為說的是流行性疾病,在搞清楚事實之前,程先生謹慎一點,是必要的。」

「我當然知道。他的身體又不是他自己的。」葛道宏說,「我的想法是,你能不能儘快去一趟美國?」

「我正在辦理簽證。」

「費鳴的外語不錯,他可以陪你去。」

他明白,葛道宏現在就想讓費鳴滾蛋。校長辦公室編製已滿,費鳴不走,小喬就進不來,而小喬馬上就要畢業了。一個蘿蔔一個坑嘛。

「正好,你們去美國的時候,可以好好聊聊。」

「他來得及辦簽證嗎?好像來不及了吧。」

「來不及了?」

「您知道,美國自稱是個特殊的國家。它以為全世界的人,甚至包括外星人,要麼想做它的臣民,要麼想對它進行恐怖活動。這個國家沒有安全感。對於簽證材料的審查,已經到了變態的地步。留著絡腮鬍子都可能被拒簽。」

「他們真該撒泡尿照照自己。」

這麼說著,葛道宏就向洗手間走去了,到了門口,又回頭說道:「每次在美國過安檢,感覺能脫的都脫得差不多了,都光腳拎著褲子了,還是不行。」然後,葛道宏推門進去了。或許是因為在自己辦公室,葛道宏竟然沒有關門。不關門就罷了,還邊撒尿邊說話,「這倒無所謂,男人嘛。就是那些美國婦女,簡直敗人興緻,一身肥嘟嘟的肉!她們自己不在乎,倒讓我們這些在好萊塢電影中看慣了美女的人,有些受不了。」

他也去了趟洗手間。葛道宏忘記沖水了。替葛道宏沖水的時候,他通過洗手間的鏡子,看到有一束微妙的光射向了自己的臉。鏡子中的他,顴骨略高,鼻樑筆直,而且意外地顯得年輕。他聽見自己說:「我不需要人陪。我自己去。」

這天送他出門的時候,葛道宏突然問了一個問題:「聽說你也認識鐵梳子?她請你去過桃都山別墅嗎?」

他說:「認識倒認識,但沒有交往。」

葛道宏說:「我想起來了,鐵梳子好像說過,她那個別墅就是程濟世的父親當年住過的別墅,曾毀於戰火。倒也沒有完全毀掉,只是被劉鄧大軍的炮火轟掉了半個屋頂,後牆被炸開了一個口子,院內炸出了一個大坑。鐵梳子說,它後來就變成了羊圈。鐵梳子將桃都山承包以後,將那個別墅按原樣建好了。程濟世先生小時候肯定在那裡住過。」

他想起鐵梳子曾說願意捐助儒學研究獎的事,就順口說了:「要不,你跟她說一句,讓她把別墅捐給我們?」

葛道宏立即表揚了他:「我要提出來,她當然不會拒絕。她跟我們學校有合作嘛。但這話我不適合說。」他以為葛道宏是在暗示,應該由他來說,但葛道宏隨即又補充道:「她要是乖,就自己提出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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